寻访“忠清黄郁文”
歌画东阳客户端记者 吴旭华
2024-07-17 10:221万+阅读

3年里,到底多少次踏进过卢宅肃雍堂景区?

年已七旬的金柏松直说“记不清”。市文保所办公室主任吴姚红则一脸认真:“他找我就至少十几趟!如果要评选打卡肃雍堂次数最多的市民,他肯定高居榜首。”

到底是什么牵引着这位老人一次次往肃雍堂跑?

无他,只是数方落款“忠清黄郁文”的木雕花板。

乍见之欢 小小花板引发持久关注

“半路出家”研究东阳木雕和竹编理论的金柏松,曾担任原东阳精品馆(现为中国木雕博物馆)馆长。自2014年退休后,他全身心投入东阳木雕竹编研究著述,撰写并出版了相关书籍12本。

2017年,金柏松受聘参加东阳市志二轮修志工作,负责编纂工艺卷,开始研究已故的东阳木雕名艺人。东阳清末民初有四大木雕高手,即“雕花皇帝”杜云松、“雕花宰相”黄紫金、“雕花状元”刘明火、“雕花榜眼”楼水明,4人当中刘明火的资料几乎是空白,金柏松为此多次前往刘明火生前施艺的地域寻访相关线索。2021年8月,偶然的机会,他获知卢宅景区内有刘明火的木雕作品,于是前往一探究竟。

肃雍堂内落款“忠清黄郁文”的蜡烛台

2021年8月21日,金柏松前往肃雍堂,途中有朋友告诉他:肃雍堂内的一对蜡烛台是“雕花宰相”黄紫金的作品。来都来了,何不看看?这一看,令金柏松大吃一惊:“这对烛台大漆贴金,形制豪华,主花板雕刻的是《吴友如画宝》里的图案,正面为人物,分别是‘风尘三侠’和‘麻姑’,背面则雕刻花鸟。”这4幅木雕为清末民初典型的“画工体”,采用了浅浮雕技法,雕刻厚度虽仅两三毫米,却是层次丰富清晰,物像造型精准,人物表情生动。

黄郁文雕刻的《百美图·麻姑》花板

黄郁文雕刻的《风尘三侠》花板

4幅木雕刀法娴熟,线条流畅,猛一看,还真有黄紫金的风格。但是花板上的落款“忠清黄郁文”又让他疑惑了:这位闻所未闻的“忠清黄郁文”是何方高手?

肃雍堂东雪轩的一张供案束腰上有黄郁文雕刻的人物花板

随后,在肃雍堂的耳房东雪轩一张供案的束腰上,金柏松又发现了数幅落款“忠清黄郁文”以及“黄郁文”的人物花板,题材包括晋伯听琴、刘阮入天台、竹林七贤、春夜宴桃李图、桃花源图等。不同于烛台人物的线条见长,供案花板上的人物以块面为主,四五毫米的雕刻深度运用了深浮雕技法,立体感很强,刀工硬朗老辣。

黄郁文雕刻的《刘阮入天台》供案束腰花板

黄郁文雕刻的《春夜宴桃李图》供案束腰花板

两套家具,两种技法,两种风格,从落款时间上看,它们分别制作于1918年(戊午)和1922年(壬戌)。相隔仅4年,风格却迥异,较之其他木雕宗师数十年间风格稳定、个性鲜明的特征,这位黄郁文可谓东阳木雕的“百变多面手”。他究竟是何人,为何现有史料上均不见记载?回去后,金柏松对其念念不忘。当年9月,他开始撰写《东阳木雕·民国大家》,经过反复考虑,决定把黄郁文列入其中。

然而,经过四五个月的刨根究底,黄郁文的信息依然飘渺不可寻。2022年2月4日,金柏松再度来到卢宅景区想“碰碰运气”——偌大的肃雍堂九进院落,房屋近千间,这位黄郁文总不会只留下这两件作品吧?果不其然,在第七进的世雍堂西厢房窗户上,金柏松又发现了落款“黄郁文”的4方花板,以薄浮雕技法雕刻出《芥子园画谱》中的花鸟图案,颤颤巍巍的花叶,动态各异的翎鸟,生动可感。

无论是人物还是花鸟,黄郁文的木雕作品均高度遵循画谱图稿,造型圆润饱满,线条精准流畅。“这真应了一句话,高手在民间!”在确认卢宅已无黄郁文的作品后,金柏松向外界四处寻找有黄郁文落款的作品,先后在东阳和宁波的藏家手上找到了3组门窗花板。“他的这些‘画工体’作品都堪称当代杰作,非常具有代表性。”

怀着深深的钦佩与欣赏,金柏松想要探明黄郁文身世的念头越来越强烈。

一波三折,“先入为主”寻访误入歧路

欲寻其人,必先了解其出生地。“忠清黄郁文”的落款说明此人是忠清也即湖溪镇镇西村黄大户自然村人。巧的是,黄大户也是黄紫金的家乡。莫非,黄郁文与黄紫金有关联?

“在我的认知里,要达到肃雍堂烛台的这个技艺水平,至少应该有二三十年的操刀历练,因此我认为黄郁文当时应该在35岁以上,而且应该很有文化,书法功底扎实。”金柏松说。恰恰没想到,正是因为这个先入为主的猜测,把他引上了歧路——他一次次跑黄大户查阅族谱、拜访村民,结果令人大失所望,族谱中根本没有此人,年长的村民也均表示没听说过此人。

其实,在这个过程里,金柏松一度猜测黄郁文是否就是黄紫金。因为黄紫金也曾受卢宅肃雍堂公常的邀请,先后主持卢宅慎修堂、大祠堂、四份头的建筑木雕装饰工程。但这些建筑建成于20世纪三四十年代,而肃雍堂内留存的黄郁文作品,分别完成于1918年和1922年。1918年,黄紫金年仅24岁。24岁的人,怎么可能雕出四五十岁的人才能拥有的功力?金柏松据此得出了一个结论:黄紫金是在黄郁文去世后,才“接手”了卢宅的木雕工程。

根据这一推测,金柏松写成了黄郁文的人物介绍稿并八易其稿,于今年5月27日送请东阳民间文化研究专家华柯修改考证。综合多方因素,华柯认为,在《东阳奥里黄氏宗谱》中,黄洪诰最接近黄郁文。因为黄洪诰出生于1873年,字克明,号周培,洪诰出自《商书·周书》中的《大诰》,克明意即“能够丕兴周之文明”,与“周培”对应。而黄郁文的“郁文”语出《论语·八侑》第13则“周监于二代,郁郁乎文哉,吾从周”。1918年的黄洪诰正当壮年,他又有一定的文化修养,参与过奥里黄氏1933年的修谱工作。

顺着华柯给出的线索,金柏松再次走访黄大户,找到了黄洪诰唯一健在的孙子,又走访了村民,均没人知道黄洪诰生前曾当过雕花匠。线索到此又中断了。

其间,金柏松还前往卢宅历史文化研究会和市档案馆,查找当年参加肃雍堂烛台和供案制作工匠的工资发放资料,均无果。

无奈之下,金柏松又向吴立梅、吴新雷、楼天良等行家请教。楼天良扩大查阅范围后,认为黄郁文可能是黄养海,因为他生于1871年,不仅年龄对应,而且谱中提到其“工艺匪懈”,但黄养海是磐安大处村人,并非黄郁文自言的忠清。

虽然不抱希望,金柏松还是准备前往磐安寻找黄养海的后人,“如果这次还是没有结果,我就只能把寻找黄郁文的事留给后人了。”

柳暗花明,忠清郁文居然是黄紫金

今年6月29日,金柏松启程前往磐安大处村,顺路先到湖溪镇郭宅二村石洞口自然村,拜访黄紫金的女儿黄宝光、女婿郭福其一家。之前他去黄大户寻访黄郁文时,同步收集黄紫金的史料。可惜黄紫金的二女儿黄秀光已患病多年,无法接受采访。幸好前几天,黄紫金的外孙女赵慧君前来找他,提到小姨黄宝光嫁在石洞口,于是金柏松前来拜访,进一步充实黄紫金的材料。

底部落款“黄郁文”的果盘

和黄宝光、郭福其夫妻聊了一个多小时后,金柏松起身告辞,他随口问了一句:“你有没有听你阿爸说起过黄郁文这个人?”没想到黄宝光立马回答:“黄郁文就是我阿爸,郁文是他的字。”金柏松瞬间“石化”,追问这对夫妻怎么会知道此事。“我们家以前的方箩、梁龙篮上都写有‘黄郁文’,都是从娘家带过来的。”夫妻俩还找出了一只红漆肉桶、两个红漆果盘,其底部中心都刻着“黄郁文”。黄宝光还告诉金柏松,两个果盘都是父亲用整块的木头雕刻而成。

底部落款“黄郁文”的果盘

没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的“忠清黄郁文”,得来竟全不费功夫。回来后,金柏松又向黄秀光的儿子赵卫锋求证,得知黄秀光的嫁妆上也号有“黄郁文”的字样,但是因为遭遇火灾,这些嫁妆都焚毁了。

7月6日,金柏松再次来到石洞口向黄宝光夫妻求证一些细节,确认黄郁文就是黄紫金。

解惑释疑,重识“雕花宰相”黄紫金

惊喜过后,金柏松开始全面梳理并重新解读黄紫金。

为何黄紫金24岁就能进入卢宅肃雍堂施艺?以雅溪卢氏的名望,能进入其家族为高档家具施艺者,一定是著名工匠。

揭谜的是黄宝光——因为技艺高超,黄紫金16岁时就拿双份工资,所以在24岁时获得肃雍堂公常青睐,得以参与了雅溪卢氏诸多厅堂的雕饰工程。

为何在东阳奥里黄氏家谱上,找不到“黄郁文”?

奥里黄氏家谱中关于黄紫金的记载只有11字:讳立京,字紫金,木雕工艺师。这样的介绍,简略得与“雕花宰相”的实绩严重不符。对此,黄宝光说,父亲因为沉迷于木雕艺术,不善交际,说话耿直,易得罪人;加之长年在外打工,和村人接触不多,而高额收入又容易招人嫉妒,“郁文”应该是他在成年后自取的表字,而且只在早期作品和女儿嫁妆上用过,所以村里知道“郁文”的人很少。

为何黄紫金35岁前后的作品风格差异明显?

35岁之前的黄紫金,以画谱为师,技艺虽已炉火纯青,但免不了亦步亦趋。而到35岁之后,他的雕刻风格为之一新,虽然内容依然取法于画谱,但经过了他的二次创作,根据图稿重新组合,重视大层次的通透旷远和刀工线条的潇洒老辣,从原先的纯工笔转向了工带写,技艺更加挥洒自如,作品更显豪迈大气。

何以会有这种惊天翻转?金柏松分析,这可能和刘明火有直接关系。曾与黄紫金共事多年的中国工艺美术大师陆光正就多次告诉金柏松:“黄紫金非常佩服刘明火,刘明火的‘画工体’木雕是兼工带写的‘半工写体’,黄紫金是向刘明火学习的。”

杜云松、刘明火、黄紫金是民国时期东阳木雕“三巨头”。1914年,20岁的黄紫金第一次到杭州,和杜云松一起在仁艺厂工作两年,与杜成为知交;1924年,30岁的黄紫金再次到杭州,在大英牌公司务工,与当时也在杭州的刘明火有了交集,而且可能在一起工作,这应该是黄紫金艺术风格转型的肇始。1932年,黄紫金到上海卢天池老班作坊雕花,刘明火也在沪上务工;1938年,黄紫金和刘明火、杜云松共同参与了上卢“杨溪十八间”的雕饰工程。长期接触,爱好学习的黄紫金一直在汲取刘明火的长技,不仅让自己的技艺持续嬗变,而且文化认知和审美水平也突飞猛进。

以35岁为分水岭,黄紫金在35岁前后的作品风格虽然明显不同,但是,没有早期严谨精准的“工笔画”,就没有后来大刀阔斧的“写意画”。

为什么黄紫金35岁以后的作品都没有落款?

金柏松分析,其实肃雍堂家具和窗户上落款的文字,都不是黄紫金本人所写,而且不是同一人所写,烛台上落款是硬朗的行书,供桌上的是清秀的楷体。也许是因为黄紫金高超的雕艺获得了肃雍堂公常诸位理事的认可,鼓励他留名,当获知这位敏于行而讷于言的雕花工匠不善书法时,理事中的多位文人遂自告奋勇为其代笔,所以才会有了不同书体和风格的落款。黄紫金是个“怪才”“偏才”,只读过3个月的私塾,白描画艺炉火纯青,书法水平却极差。35岁以后,可能一则觉得自己的字拿不出手,二则盛名之下羞于求人,索性一概免去款识。

此外不难揣测,作为民间工匠,在漫长的施艺过程中,动荡的时局、成熟的心智,让黄紫金逐渐陷入匠人身份的束缚。特别是20世纪50年代以来,黄紫金屡次蒙受不白之冤,遭受非人待遇。于是,“黄郁文”消失了,只在女儿们的嫁妆上留痕……

黄郁文消失了,黄紫金却广为人知。

可是,黄郁文又没有消失!他依旧鲜活在肃雍堂,鲜活在时光里。而经过3年的“打捞”,他成功被“复活”。从此,东阳木雕历史上,又多了令无数人为之折腰的一页。

编辑:许琳琳
二审:陈云
终审:郭好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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