歌画东阳
歌画东阳 共见精彩
古琴,向为中国古代士人最喜爱的传统乐器。在用以赞美古人多才多艺的“琴棋书画”四艺中,琴艺被置于首位。作为中国最古老的弹弦乐器,古琴更是被称为“国乐之父”。
不久前,法国总统马克龙访华,一曲由唐琴“九霄环佩”弹奏的《高山流水》令他如闻仙乐,也让这床1267年前的唐琴火遍全网。
“九霄环佩”得名由来,据说是因为斫琴者期待古琴被弹奏后发出的声音,就像天上的仙人经过时腰间玉佩相互碰撞发出的声音一样美妙。
如果穿越回唐代,在唐人的耳朵中,唐琴之音是否同样美妙?
在“九霄环佩”诞生后约70年,东阳人舒元舆(791-825)写下了《斫琴志》,记载了他所听到的唐琴之音。约200年后,东阳人滕元发又与唐琴相携相伴,操缦清商而游心大象。
唐代古琴“九霄佩环”
一
舒元舆作《斫琴志》
有人说,美的最高境界是美而不自知。
在舒元舆笔下,声音的最美妙境界,就是让人忘记声音的存在。
这并不是说声音消失了,而是听众沉浸在声音所营造的境界里,忘记了自身所处的场域,更忘记了天地间居然有一床古琴存在,它才是这一美妙境界的源头。
虚无的前奏,必然是有形的存在。
在琴音于意识中化为虚无之前,舒元舆经历了有形的“存在”:“鸣中有灵峰横空,鸣泉出云,凤龙腾凌,鹤哀乌啼,松吟风非。”琴音初出,似从险峻陡峭的峰顶横空出世,又仿佛泉水潺潺流出;像龙凤凌风飞翔,又像乌鸟悲啼白鹤哀鸣,还像劲风扫过松树发出的呻吟。总之,它是强劲的,是凄婉的。
这段前奏给舒元舆带来的感受,是极为细腻而丰富的。“予聆之,初闻声入耳,觉毛骨耸擢;中见镜在眼,觉精爽冲动;终然睹化源寥寥,贯到心灵。”开始时,琴音进入耳朵,令人毛骨悚然;接着琴音似在眼前晃动,令人精神为之一爽,浑身冲劲十足;最后,琴音竟然蹿进心灵。“则百骸七窍,仙仙而忘。觉神立寥廓上,洞见天地初气,驾肩太古,阔视区外。”琴音在心间游走,令人七窍酥麻,百骸俱通,忘记了身体的存在,仿佛立于苍茫寥廓大地上,洞见天地真气,似乎拥有了某种神力,能返回远古的过去,能看到无穷的远方。
最后,犹如琴音戛然而止,感官的享受在此刻达到巅峰:“乃知不知音声者,终身为朦胧。”朦朦胧胧间,忘记了声音的存在——天地间的一切都化为虚无,只有无际无涯的自我世界……
舒元舆用通感的手法,将无形的声音有形化,将原本飘忽的琴音定格住。视觉上,如山峰横空出世,像龙凤凌空飞舞;听觉上,如泉水流淌,如鸦啼鹤鸣;触觉上,有毛骨悚然,有浑身酥麻。正因为这些具体而微的描写,令人千年之后阅读,仍觉琴音再现,如在耳旁。
《斫琴志》中的沈虬子,在旁人眼中是个奇特的存在,“他人见朴在刃下,而沈氏成琴入眼中,不知钤之数到邪,琴之形化邪!两肩耸张,若对古人;双池呀开,若挹澄渟。绝刃四顾,得色上面,旁视或懵其所以为。”寻常人斫琴于刀斧,而沈虬子斫琴于眼,如对古人,能在一段木头中窥见琴的形制。他一刀一斧细细砍斫,似乎是在斫去木头中多余的部分,不知不觉呈现出琴的形状。
琴斫好之后,沈虬子安上丝弦,信手弹奏,古琴发出了令人惊艳的天籁之音。原来,沈虬子还是一位技艺高超的弹琴者。
木才满数尺,丝不盈十条,在既擅长斫琴又善于弹琴的沈虬子手下,却能发出“天音”。舒氏不由感慨:“木材与丝弦之于沈氏,犹如千里马之于伯乐。”如果良木没有碰到沈虬子,它或许只能作为枯枝被砍下,成为灶下之薪。因此,有潜质之能也需要慧眼发掘。
彼时,舒氏还是青衿之士,越地所在的山阴绍兴就在东阳隔壁——他正是在前往越地的旅途中遇到沈氏,为其琴艺所倾倒,担心沈氏琴艺之道日后被人淡忘,才记下了这段故事。
文以载道,文以明志。舒元舆作此《斫琴志》,何尝不是盼望自己能被明主赏识,惠以德音,施展抱负!
《全唐文》中所载的《斫琴志》
二
滕元发蓄雷威琴
虽然有舒元舆作志代言,沈虬子在唐代依然默默无闻,其具体身世至今仍不可考。
唐代的斫琴高手实在太多,而最著名者,当数四川雷氏家族中的精英——雷威。北宋宣和年间,大内宣和堂万琴殿藏有古琴“春雷”,在唐琴中名列第一,被奉为古琴神品,号称“天下第一品”,它就是由雷威所制。
雷威出生于四川雷氏家族,世代以斫琴为业,唐琴“九霄环佩”就由雷氏所斫。晚唐时,雷琴斫制技艺已趋于末路,以至宋代雷琴被文人、权贵争相竞逐,包括欧阳修、苏轼、陆游等人都收藏有雷琴。
雷琴至宋时因传世少而已成收藏者眼中的至宝。南宋人姚宽在《西溪丛语》中记载了其所了解到的时人收藏雷琴的情形,提到时人居氏收藏有一张雷威所斫伏羲式琴,此琴原为北宋时人滕达道所蓄,琴腹中有唐代中书舍人徐浩题写的铭文《题雷威琴》:“石山孙枝,样剪伏羲,将扶大隐,永契神机。”
滕达道就是东阳人滕元发(1020-1090),初名甫,字元发,后为避高鲁王讳,改字为名,又字达道,县城东门外负郭地(滕宅街,今称陈宅街)人。
不知是什么样的际遇,让滕元发遇到并收藏了雷威琴,已经无法考据,但雷威琴的魅力至今令人神往。其魅力之一,在于雷威琴并不拘泥于以桐木为材,而是以松树、杉树为材。据前人记述:“雷威作琴,不必皆桐。遇大风雪中独往峨眉,酣饮著蓑笠入深松中,听其声连延悠扬者伐之,斫以为琴,妙过于桐。”雷威多在风雪之日,酒酣之后,身穿蓑衣,头戴笠帽,独行于峨眉山松林之中,听闻发出悠扬声音的松树就砍伐下来,斫制成琴后,音色果然胜过用桐木所制的琴。以松杉斫琴是雷威首创,这种琴还部分使用了梧桐木,因此音色格外优美。
而据元人伊士珍所撰《贾子说林》记述,雷威斫琴技艺“曾得神助”:“雷威斫琴无为山中,以指候之,五音未得,正踌躇间,忽一老人在旁指示曰:‘上短一分,头丰腰杀,己日施漆,戊日设弦,则庶可鼓矣。’忽不见,自后如法斫之,无不佳绝,世称‘雷公琴’。”雷威在无为山中斫琴时,为音色不理想而苦恼,得遇一老人指示,让他将琴的上部短一分,琴的形制改为大头细腰,再在特定的时间上漆、装弦,经此修正,果然音色绝佳。自此之后,雷威斫制的琴被称为“雷公琴”。
但到中唐时,雷氏家族制琴技艺渐走下坡路。苏轼在《东坡志林》一书中道出了此中缘由:“唐雷氏琴,自开元至开成间,世(代)有人。然其子孙渐志于利,追世好而失家法,故以最古者为佳,非贵远而贱近也。”因为雷氏后人追逐利润,迎合世俗,以至于失却家法,雷氏斫琴技艺在唐晚期趋于末路;加上战争毁坏等客观原因,雷氏古琴传世甚少,故在百余年后的宋代成为时人眼中的至宝。
滕元发收藏的这床雷威琴,琴艺书艺俱佳。琴艺,出自雷威之手,举国无双;书艺,由唐代书法家徐浩(703~783)演绎琴铭。徐为越州(今浙江省绍兴市)人,少举明经,肃宗时授中书舍人,专门为皇帝书写诏书即民间所称的圣旨,书承“二王”,擅长行书、草书,尤精于楷书,著有《论书》(又称《法书论》),可以说是当时专业的书法家。因此可以想象,滕元发得到此琴后必然珍爱异常。
雷威琴的藏主滕元发也是一位风雅之士。他生而颖异,因此从小就被舅公范仲淹带到苏州培养,跟随胡瑗修学,琴棋书画皆备,四书五经皆能,尤其喜欢兵法,擅长实地作战。他与苏轼交情甚笃,苏轼被贬黄州时,滕元发专程去看望他。4年后,苏轼徙常州而滕元发改知湖州,两人相约在镇江金山寺见面。苏轼先在仪征安顿好家人,即乘船前往金山寺,不料行到中途,滕元发乘小船破浪相迎。事后苏轼在给友人贾收的信中回忆这一幕:“久放江湖,不见伟人。昨在金山,滕元发以扁舟破巨浪来相见,出船巍然,使人神耸。”元发秉性豪迈,生得躯干魁梧,姿度雄爽,是个美男子。据说每次他殿前奏对完毕,退出去时,宋神宗一定目送其行。难怪苏轼称他为“伟人”,而且一别四年后,乍见立于舟上的滕元发巍然丰仪,不禁为之心动。那一次相见,苏轼握着滕元发的手,犹觉身在梦中,不禁潸然涕下……
苏轼也收藏有一床雷威琴。如此看来,他与滕元发相交莫逆,两人不仅是文友,还是琴友。
明 《高士抚琴》 陈洪绶
编辑:赵佳琴
二审:董之震
终审:陈一点