歌画东阳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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绍兴九年(1139)春,南宋朝廷派往金国和议的队伍再次启程。
带队者王伦(1081-1144),字正道,山东莘县人。这是他第四次出使金国和议,为此,朝廷特赐他同进士出身、端明殿学士、签书枢密院事。
距离临安不远的桐庐,主簿贾廷佐获悉此事,默然不语。前一年,他冒着生命危险,两次上书宋高宗,谏阻和议并请诛王伦,力主朝廷用兵收复失地。
两封劄子上去,不仅如泥牛入海,而且出现了贾廷佐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。这也意味着,处于帝国权力体系最底层的他,力谏和议一事以失败告终。
在上书之际,贾廷佐也知道自己此举无异于螳臂挡车。然而,他向来以士大夫自视,无法忘却欧阳修所指陈的士大夫之弊病:“士大夫光荣而饱,不以国事为忧。”国事蜩螗,他岂能袖手旁观?纵然官职至微,他仍决定冒死上书,即便此举被视为“越职犯分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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两名相门之后的截然处境
被视为东阳贾氏祖先的贾廷佐(1099-1163),字子野,祖籍河北真定。贾家是中原贵族,宋代时出了曾任宰相的文学家、书法家贾昌朝。贾廷佐的父亲贾渊是贾昌朝的族孙,并且因为贾昌朝的恩泽而被授予宣德郎,出任福建长溪知县。
藏于卢宅景区内的贾廷佐像漆画
贾廷佐博学多才,宣和二年(1120)进入太学。靖康事变后,他随父亲扈跸渡江,定居东阳,其居住地在南市街道贾宅一带。
绍兴二年(1132),贾廷佐登进士第,出任桐庐主簿。也就是这一年,王伦完成第一次出使金国的任务,回朝复命。
和贾廷佐一样,王伦也是相门之后,系北宋初期丞相王旦之弟王勖的玄孙。但王伦不似贾廷佐那般一心进学。《宋史》记载,王伦家境贫困,行为放荡,多次犯法却侥幸逃脱。汴京失守时,宋钦宗来到宣德门,民众哗然。王伦对钦宗说他能弹压他们,钦宗于是解下随身佩带的夏国宝剑赐给他,又承诺事后任命他为兵部侍郎,王伦于是率人平息了民愤。但是,徽钦二帝还是被金人俘虏。
一位身居帝国权力中枢,一位却偏居帝国版图不起眼之地。同为相门之后,命运却是云泥之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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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伦力主议和掀轩然大波
建炎元年(1127),王伦被任命为“大金通问使”,前往金国探望徽钦二帝。到达金国后,王伦提出议和,希望金国归还二帝和太后,恢复大宋被占领的疆土,使南北民众不遭涂炭。
《宋史》记载,一手制造了靖康之变的金国名将完颜宗翰认为,王伦要求议和是他本人之意,而非宋室主张。因此此议未被允许,王伦还被扣留金国长达5年才放回。
绍兴七年(1137)春天,宋徽宗和宁德皇后去世的消息传回南方,朝廷又任命王伦充任“迎奉梓宫使”,去金国商议接回帝后梓宫,同时请求金国归还河南的土地。王伦先到河南雎阳,见到了金朝扶持的伪齐皇帝刘豫。刘豫担心宋金两国之间另有计谋,要求王伦交出国书,遭到拒绝。随后在见到金国派出的欢迎使时,王伦告知了此事,金国于是废黜了刘豫。在此前提下,王伦顺利说服了金国同意归还宋徽宗和宁德皇后的梓宫,同时答应将太后送回宋国,并归还河南的土地。王伦回朝复命,金国派出使臣到南宋商议和议之事。
因为王伦一直主张议和,所以宋室诸多大臣将其视为“主和派”,特别是他第二次出使金国,还带着金使回朝,更是让“主战派”与其势不两立。
绍兴八年(1138)秋,王伦带着宋高宗嘱托的二十多项使命,第三次出使金国。返回时,金国派出萧哲、张通古作为“江南诏谕使”,一同来到宋国。由于金国使者傲慢无礼、倨傲骄横,引发了朝廷诸臣不满,并归罪于王伦。王伦难敌舆论纷扰,请求辞职而不准。
正是在此番情势之下,当年12月14日,贾廷佐写下了洋洋1600多字的《论和议书》。
两位相门之后的“对决”由此展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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两次上书规谏却无济于事
这封《论议和书》,通篇气势磅礴,行文恣肆汪洋。开篇贾廷佐就直陈观点,认为宋高宗如果听信王伦说法,偷安苟且,坚持和议,接受金人所谓的“江南诏”,则会毁坏祖宗大业,导致声誉受损,“倘委靡偷安,专主和议,信王伦之说,奉敌国之诏,则隳祖宗之大烈,虽倾三江之水,不足以涤其秽”。
所谓“诏谕江南”,其实是金人对南宋朝廷偏安江南的讽谕性说法,意为江南是金国的属地,南宋朝廷就是金人的附庸。贾廷佐为此而指出,昔年富弼因为金人要求北宋朝廷“献纳”财物,以死坚拒。如今金人提出更具侵略性、侮辱性的“江南诏”之说,朝廷岂能接受?“名江南诏谕,指吾中国谓江南,以诏谕诏陛下”,这是以“江南”之称,偷换“中国”概念。宋代自建立政权以来,就一直以“中国”的唯一统治者自居。何况金人还是以高人一等的姿势,“诏谕”宋高宗,将宋高宗视为金国的子臣。“其轻辱我宋,自古以来所未有”,如此侮辱宋廷的言行,前所未有,是可忍,孰不可忍!
在《论和议书》中,贾廷佐斥骂王伦卖国,并分析金人归还河南其实是诱饵。河南自古就是中国的土地,本来应该归还宋廷,现在将此作为议和的一个筹码,意在吞并宋廷。眼下形势,金国强而宋廷弱,金人一直想吞并南宋,又何来和议基础?因此,宋朝对付金人,唯有战争。
为激起宋高宗的斗志,贾廷佐还举例说明:刘邦与项羽对战70次,最终以垓下之战取胜;刘秀以3000人对抗王莽百万之兵,在昆阳之战中一举获胜。战争不能单纯以多寡强弱而论,而在于是否一心主战,在于人心向背。何况,宋朝“以天下之大,有兵可战,有将可使,有赋税以为财用,有人民以为依附,有人才以为任使”,有岳飞、韩世忠这样的忠义之将,只要“诛王伦,拘敌使,以快天下之心,以振士民之气。然后下令,决意用兵,以雪大耻,以复境土”,何愁不能收复中原!
《论议和书》递呈后并未有回应,相反,当年12月25日,朝廷张榜公示,称“大金”允许归还宋徽宗帝后梓宫以及高宗之母韦太后,同时归还河南故地;27日,宋高宗又奉迎金人的“江南诏”入大内。
残酷的现实给了贾廷佐迎头一击,悲愤难抑的他又写了《再论和议书》。在此文中,贾廷佐认为金使名义上是“以和好来”,却又“使以诏谕名”,不仅无礼,更是居心叵测。他还质疑,如果真的如王伦所说,只要接受了敌人的诏书,就可以“不振一戟,不烦一戈”,迎母兄,取梓宫,坐收故地,那么,这到底是官家德政所致、天威所致,还是朝廷多贤良之士以至于令金人害怕所致?在他看来,这三者都不具备。相反,对于“欲还故地,归母兄,纳梓宫”这样的举动,金人从古未有。事出反常必有妖,金人无非是以此为诱饵,只待日后兵锋直指,饮马江浙,到时南宋这半壁江山也将不保。
这一封谏书更长,长达2200多字。贾廷佐以越王勾践迷惑吴王夫差之事,类比今日金人对宋人之行径;又以冬天打雷现象,认为天意不平,劝谏宋高宗“振不测之怒,行不测之威”,学汉武帝一怒而攻打西域,周文王、周武王一怒而灭商纣王,发兵北上,大败金人,收复中原。否则,他甘愿效法伍子胥,死不瞑目,以观金人吞并宋土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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窈然无闻数年终不至沉没
尽管贾廷佐在两封劄子中极言仇耻不可忘、名分不可贬、和约不可信,言辞剀切,诚如邑人吴归道所说,这两封论和议书,“其正大之情,英伟之气,千载而下,闻者犹感愤激烈”,然而现实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。王伦最后一次使金,如愿迎回了宋徽宗帝后梓宫,接回了韦太后,收回了河南。但在绍兴十年(1140),金国就毁弃盟约,再次夺取河南地区。数年之后,偏安一隅无复中兴之意的南宋朝廷,最终沦丧于金兵的铁蹄之下。
让贾廷佐始料不及的是,他在劄子中所言“为天下所不齿,恨不能食其肉”的王伦,其人生谢幕方式颇为悲壮——
绍兴十四年(1144),金国逼迫被居留河间6年之久的王伦,出任平滦三路都转运使。王伦说:“我是奉命出使而来,不是前来投降的。”金人再三威胁并派使者催促,王伦拒绝更加坚决。金人就鞭打使者,让他缢杀王伦。王伦穿戴齐整后面向南方,三拜痛哭:“先祖文正公(指王旦)以正直公道担任两朝辅相,天下所共知,我今天身负使命被扣留,想以伪职污辱我,我怎敢爱惜自己性命而有辱使命!”言罢赴死,时年64岁。
至于贾廷佐,则在上书之后,遭受秦桧排挤,幸好有金华老乡郑刚中、“横浦学派”创始人张九成两位朋友力保,躲过一劫。后来,他出任大理司直,出直湖州、台州通判,绍兴三十一年(1161)任处州知州。因国势日衰,整日忧国忧民的他在处州仅一年就告老回乡,回家不久即去世。而他当年力谏和议而不胜之事,一直鲜为人知;直到七世孙贾权出示论和议书,士大夫才纷纷撰文称赞其忠勇,贾廷佐之名始显于天下。
沉没于历史深处的“小吏”,终于被后人“打捞”上来。
吴归道曾为贾廷佐的画像作赞,在赞词中将贾廷佐与胡铨比较。胡铨(1102-1180),江西吉安人。绍兴八年(1138),面对秦桧主和,胡铨抗疏乞斩秦桧、孙近、王伦等人,声振朝野,后来被放逐,声名喧于天地,位列“南宋四大名臣”。贾廷佐虽没有被放逐,却窈然无闻。难怪吴归道叹惋:“世知诵铨之书,而不知有廷佐,惜哉!”
所幸,贾廷佐的两封论和议书被收入《全宋文》,供后人诵读。为民请愿的人,舍身求法的人,历史终究不会忘记!
编辑:赵佳琴
二审:董之震
终审:单昌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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