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场展览，竟引得许多人一而再、再而三地前来打卡，甚至于有人每天傍晚放下饭碗就想过来欣赏，周边县市藏家亦成群结队前来一开眼界。这样的热度，把“匠心遗韵·东阳古代木雕花板精品展”送上了小城的微信朋友圈“热搜”榜单。

8月末，走进市卢甫圣美术馆，率先映入眼帘的是此前孩子们“文明迎亚运”活动的涂鸦，转过巨大的隔断，才看到这次展览的主角——古代东阳木雕花板。

雕花窗棂板

花板端庄古朴，满是岁月沉淀出的沧桑，和外头色彩斑斓的画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——后者对世界充满了探索欲，前者则在夹缝里艰难求存。

即便如此，市收藏协会的会员们还是抱着孩童般的赤诚，从各自的藏品里遴选出上百套东阳古木雕花板以及数十扇花格窗、隔扇门，成就了这场展览。

“这是市收藏协会成立两年来举办的首个木雕主题展，也是东阳首个古代木雕花板展。”市收藏协会会长、浙江省工艺美术大师陈一中说，当原先四壁空白的展厅，被古代工匠们的精品佳构装饰成绚烂如锦的艺术空间时，作为一名虔诚的木雕艺术朝拜者，内心悲欣交集。

“水穷云起”的收获

突起的方框在木雕花板上自成一方天地，栩栩如生的浮雕瑞兽坐镇其间，周身饰以仙卉、灵树、祥云，摆在展厅入口最显眼的位置，像在为参观者驱邪赐福。这是卢金荣引以为傲的藏品——锦地瑞兽纹花板。

锦地瑞兽纹花板

“这次古木雕花板展囊括了明末至民国晚期的作品，包含了人物、动物、花卉、山水等不同纹样主题。”15年的收藏生涯中，卢金荣对明末清初的花板情有独钟。这一时期的木雕花板，奔放的刀工下是工匠不拘一格的想象力。花板上的瑞兽在深浮雕技法演绎下，姿势各异，立体感极强，就连打底的浅雕锦地纹也是图案不一。“我家在白云街道陶村，我从小就生活在东阳传统的四合院中，从房屋到家具都是以木雕装饰，所以我自小就喜欢木雕，也更能感觉到它的美。”对木雕与生俱来的喜爱，令卢金荣在有能力涉足收藏后就专攻木雕，“明末清初的木雕花板多以动物为图案，尤其是祠堂门上的花板必雕以祥禽瑞兽，在传达吉祥寓意的同时，表达古人的自然观。直到清中期，各类戏曲和神话人物题材才频繁现身于花板。”

花板，以插嵌的形式装饰于建筑和家具上。东阳木雕工匠与建筑小木合作，独创出一种装饰于隔扇门的“锁腰板”，并对应古代服饰而称为“绦环板”。从不同规格及纹样的绦环板，可以看出不同用途的建筑形制。那些长为五六十厘米、以人物花卉为主题的花板，多用于一般民居装饰，令人在赏心悦目之时鉴古观今；长度超过65厘米的花板，多饰于厅堂的堂屋隔扇门上；而长达80厘米的花板往往厚且宽，最宽者可达30厘米，多以神话为主题，适用于祠堂建筑，令前来祭祀的后辈保持肃穆，心生敬畏。

划分严谨、浅揭深厉的背后，是木雕花板的万象森罗。

山水图花板的水纹充满动感

不同于入口处祠堂隔扇门花板的章法严谨，列于展厅迎门正壁的一组六扇水波鱼纹花格隔扇门却是生趣盎然。镂空水波纹有游鱼嬉戏其间，构成了似动未动的视觉差，教人辨不清到底是心在动，还是花板上的水波在起伏荡漾。这蕴含无边佛法的神来之笔，促使你不断调整和花板之间的距离，最终忍不住走向它。与此对应，另一组门上绦环板雕刻的山水图，水纹迥异于东阳木雕传统的鱼鳞纹和网眼纹，以极为细腻流畅的线条刻画出漩涡、波浪等，较之马远的《画水十二法》更胜一筹。“在这些门板上，工匠雕出的水流是静止的，可当你走向它的时候，会感觉到它活过来了。”藏者李伟荣十多年前邂逅这组隔扇门时就一见倾心，不惜砸重金收入囊中。那座位于东阳北乡的传统民居当时已经濒临倒塌——几年之后，李伟荣在徽州一幢古建筑上见到了宛如孪生的一组隔扇门，门上的水波鱼纹无论是构图还是技法都与这组藏品如出一辙，他也因此更加坚定了明清时期徽州传统民居由“东阳帮”参与建造并主持木雕装饰的说法。在走遍浙江和古徽州范围考察建筑木雕后，李伟荣惊讶地发现它们都能在东阳找到源头。现场展示的他所收藏的一组花格窗，用短小的木料攒接出镂空花瓶纹，瓶中开光部位饰以八仙人物木雕花板。它虽然出自巍山一座已经倒塌的古建筑，但在遥远的徽州居然有它的同期复制品。而申屠中朝收藏的花格“防盗窗”在徽州屡屡可见，它们最早的源头则在城东街道李宅的一幢明代建筑里，两者在造型、雕工等方面一脉相承。至于虎鹿厦程里古建筑上的戏曲木雕、歌山上蒋古建筑中的木雕装饰，也在同期的徽州被大量复制。

《春夜宴从弟》花板

清代嘉道年间的东阳木雕，堪称浙江和古徽州的民居装饰“顶流”，不拘一格的纹样、繁复精致的技法，令人对东阳匠人穷工极巧的造物之道肃然起敬，也为古人这份坐拥日用而不觉的生活之美而歆羡仰慕。吴文秀所藏的清中期花板《春夜宴从弟》，被同仁称为东阳薄浮雕老花板的极致，人物造型的生动自不必多言，建筑、围栏、家具皆极尽精微之妙，活脱脱一幅费工浩繁的绣像工笔画。

走过万水千山，一度以为东阳古木雕构件星散各地，木雕文脉难以为继。没想到在这场展览里，东阳木雕的根脉依然清晰可辨，母本犹存，令人慨叹“行到水穷处，坐看云起时”。

“山穷水尽”的困局

在器械缺乏落后的时代，每一件木雕工艺品的问世，都要经过长时间的精雕细磨。

随着时代发展，现代人对古木雕的认知也发生了很大的改变。“我在收藏古木雕的时候，很多人会利用我的情怀坐地起价。”李伟荣苦笑，“我收藏古木雕是出自热爱。遇到这种情况，我也不知道是该自豪还是该无奈。”在东阳古木雕受到热捧的背后，是断弦难继的忧伤。

展览中的许多古木雕花板，拥有着不堪回首的过往——有些没有任何保护措施就被拿出传阅，其间不可避免会受到磨损；有些是身处古宅无人问津，“在我小时候，老一辈人对木雕是缺乏认知的。在他们看来，这些木雕就算再好看，也不过是一件器具而已，就像门窗和衣柜，只管开合纳物，并不懂得如何去爱惜。”浙江省工艺美术大师陆含阳从事木雕工艺多年，一语道出了古木雕面临的困境。在那些用柴火做饭的岁月里，无数精美的木雕家具一旦年久失修，饱经虫蚁之害后，就会惨遭劈伐，在火焰中沦为灰烬，令他唏嘘不已。“对木雕的重视程度，直到我这一辈才有所改观，希望这种观念能不断延续下去。”

浙江省工艺美术大师杨国强是东阳竹根雕的省级代表性传承人，这次特携同样从事竹雕工艺的儿子杨熠晶前来观展。生于1995年的杨熠晶直言为古人的生活美学而震撼，“竹雕和木雕虽然材料不同，但是工艺同源，有着异曲同工之妙。”他坦言现在很多人购买东阳木雕等工艺品，并非出自热爱，也不懂审美，完全冲着大师的名气而来。反观之下，这么多精美的木雕花板，上面几乎没有工匠落款，但穿越数百年岁月烟尘后，依然美得不可方物。这也警示当代的木雕从业者——只有抱持“美而不自知”的心态，专注于技艺，才能让作品经受历史的考验。

义乌珠宝协会会长吴功田获悉展事后特地前来观展，看到众多精美的花板后喜不自禁，“在这些木雕面前，我觉得那些珠光宝气忒俗了！”在义乌经营孕婴用品公司的龚俊峰，家中也藏有不少古木雕，当看到这些饱经沧桑的花板时，直呼“叹为观止”。他也一针见血地指出了东阳木雕的现状：“现在的木雕大多是机雕，丝毫没有这种经手工打磨的灵气和意境。最该引起思考的是，东阳本地人可能还没有我们外地人重视和热爱东阳木雕。”

水波鱼纹花格隔扇门

如何才是对东阳木雕该有的珍视重视？展厅里两组木雕花板给出了线索：一组是薄浮雕写意花鸟绦花板，一组是朱漆贴金人物建筑柜门板。所不同的是，它们都加上了淡棕色雕竹节纹的双线红木外框，显得高雅别致。而明眼人一看即知，这种后加的外框工艺并不逊色于花板本身。“宝之爱之，精心呵护，才是东阳古木雕花板最好的待遇。”收藏者卢国龙说，这些花板轻易不示人，“不管别人如何衡量它的经济价值，在我心里，它的美是无价的！我希望它们永远留在东阳，见证东阳木雕辉煌的历史，也为东阳木雕走出困境提供借鉴。”

“柳暗花明”的盼望

收藏的目的，并非将宝物束之高阁令其蒙尘，更不是将古物变卖牟利致其蒙垢，而是藏以致用，深度挖掘古物的朝代价值。

“举办这次展览，一是让公众知晓东阳木雕的历史，同时提高审美水准，实施美育；二是让同行见识古代东阳木雕的技艺，溯源循脉，同时领略先贤的工匠精神，为新时代创造更多能够融入现代生活的木雕精品。”陈一中说，要集聚起这么多的古代木雕花板用于展示，困难重重。为了征集这些古木雕花板，他和会员们四处奔走，从说服到运输再到装裱，斥以重资，力排众议，使古木雕花板在美术馆亮相。以修缮古建筑、古家具为业的张坚伟，特意请出了一对曾令无数古玩商贩觊觎不已的古木雕牛腿，用于展厅的装饰。其上的人物、山水、建筑交合严密，布局精巧，令众多同类牛腿相形见绌。在杭州经商的郭忠良，特意挑选了一组花格窗回乡参展，结果车子坏在路上，经历一波三折后终运抵。

人物花板

“好的东西就应该宣传展览，让更多人熟知，何况木雕花板本就是东阳特色藏品。”陈一中说，展览的本意并非“炫耀家底”“与徽争雄”，“我想通过这次展览会，让更多人来关心收藏事业，让文物活过来。”他直言自己就是因为收藏古木雕，从藏品中获得不少技法和灵感，在擅胜于深浮雕之际，毅然转身扎进了薄浮雕天地。而同样热心收藏的蒋宝良，则从藏品中重拾界画雕刻，光大了“半雕”技艺，将东阳红木家具雕刻推向了新峰。据悉，目前市收藏协会中有七八位会员从事木竹雕刻，古木雕“老物”已成为他们无声的“老师”。

“以史为筋，以实为骨。毕竟我们现在所做的木雕，也是从祖辈手中的古木雕中脱胎而来。”陈一中希望，这次以东阳古木雕花板为主题的展览，能号召更多的人燃起对古物的情怀，让现代木雕重现古韵，把老的保留下来，把新的传承下去。

编辑：严格格
二审：董之震
终审：陈一点