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想当作家的考古人 不是好的历史学家
歌画东阳客户端记者 任旦雯 摄影 吴意琼
2024-06-12 10:391.5万+阅读

撬动盖板,掀开一道缝隙,随着光线射入,黑暗中的“宝物”从千年沉睡中“苏醒”……这个“宝物”,在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研究员郑嘉励的眼中,不一定非得是价值连城、工艺精美的金银玉器、绫罗锦缎,即便只是一块记录墓主人生平的石板,都令他珍而重之。

因为通过文字,几百年前的古人不再只是一具白骨,而是重新变回了有血有肉的人。

那些曾经触动过郑嘉励的往生者,以及在日复一日的田野考古工作中接触到的人、事、物,被他以文字记录,结集成书。6月7日下午,郑嘉励带着新出版的《考古四记:田野中的历史人生》(简称《考古四记》),走进位于卢宅非遗街区的“书院里的茶馆”,分享他的故事。

一个“怕鬼”的考古工作者

《考古四记》的诞生,得追溯至郑嘉励的小时候。

1972年,郑嘉励出生在玉环市楚门镇的海滨农村里。他从小爱读书,尤其爱看历史故事,高考填报志愿时,他的目标很明确,几乎全填了中国古代史专业。

“我们农村出来的孩子,最后一栏肯定是填服从调配。”郑嘉励说,没想到因此阴差阳错被厦门大学考古学专业录取了。坟墓、棺木、妖魔鬼怪……与死亡相关的事物,大部分人都会恐惧,他也不例外。一想到未来要以发掘古墓为生,他在家里痛哭了一场。

直到大学三年级,去田野里考古实习,郑嘉励才发现,与一群人一同发掘墓葬,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。“后来,墓葬发掘得多了,就‘脱敏’了。”到不同的地方考古,体验不同的风土人情,渐渐让他觉得,这样的生活也能接受。“面对古人留下的遗迹、遗物,确实会让人有种‘前不见古人,后不见来者,念天地之悠悠,独怆然而涕下’的历史厚重感。”

1995年,郑嘉励进入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,成为职业的考古工作者。

“很多人认为郑嘉励疯了”

考古圈中曾经流行一个说法,叫“古不考三代以下”,意即夏商周三代之后,文献资料相对丰富,考古较难出成果。而文字出现前的史前时代,则十分仰赖考古发掘出的遗迹、遗物去复原历史,也就是说,考古在其中起到关键性作用。

起初,郑嘉励也做史前考古,参与过河姆渡遗址、良渚古城遗址的发掘。但渐渐地,他意识到这个领域不是他的兴趣所在。“因为没有文字,就没有具体的人,也就没有具体的故事。”作为一个从小爱看历史故事的人,郑嘉励挣扎着想要回到自己青少年时期就感兴趣的领域,即便要舍弃公认最有前途的方向。

南马镇葛府窑址发掘现场(资料图)

郑嘉励先是转向瓷窑址考古。浙江的越窑、龙泉窑天下闻名,收藏者众,社会影响力大。大约2000年后,他就主攻窑址发掘,一度来东阳待了一年,在南马镇发掘葛府窑址。“大家都觉得青瓷很风雅,代表宋代的审美。在越窑的发掘工地上,整天高朋满座。今天领导来,明天专家来,后天大学老师来跟我谈合作。”热闹的背后,他内心依然挣扎,“瓷器的背后能看见人的活动,但‘透物见人’的难度相当大,很难通过瓷器去讨论背后的社会变迁、人的悲欢离合。”窑址挖了几年,他还是觉得这个领域不符合自己的天性,索性转向发掘南宋墓葬。

“很多人都认为郑嘉励这个人疯了。”郑嘉励说,虽然自己的选择有一定的策略性考虑,因为只有在南宋,浙江才是全国性的政治、经济、文化中心,通过考古研究这一时期的历史是有意义的,但在其他很多人看来,他这是从考古的中心地带自我放逐到了边缘。

发掘南宋墓葬是一条寂寞的“赛道”,考古工地上一下子变得门可罗雀。“大家都觉得墓葬阴森恐怖,谁会来看你?”但郑嘉励觉得,这是认识历史、体验人性的绝佳途径,“如果一座墓葬出土了墓志,那么墓主人是谁,哪一年生,哪一年死,他有哪些亲人,一生有哪些努力,全都清清楚楚,不再是集体叙事。”兜兜转转,他总算通过对墓葬的发掘和研究,回归自己青少年时期对历史学的志趣,“这比坛坛罐罐深刻得多。”

2022年,郑嘉励整理了这些年发掘南宋墓葬的成果,推出了一本学术著作《读墓:南宋的墓葬与礼俗》。去年夏天,这本书获得了被誉为中国宋史学界的最高奖——邓广铭学术论著奖一等奖。“某种程度上,拿这个奖是实现了我青少年时期的理想,也就是做历史学家。”郑嘉励说,“自从念了考古学专业以后,我以为这个梦想已经离我渐行渐远。但事实上,只要心中的梦想不死,还是可以迂回实现。”

路不能白走,苦不能白吃

在《考古四记》中,郑嘉励写道:“考古工作,要坚持在野外第一线。农村的物质条件不及都市,不免风吹日晒,也不免手拿锄头面朝黄土……”

考古的酸甜苦辣当然不止这些。郑嘉励说,考古发掘分为主动性考古发掘和配合基建的抢救性考古发掘。河姆渡遗址、良渚古城遗址的考古发掘属于前者,是定好学术目标后,长期驻扎在当地考古研究;后者是配合基础建设,比如高速公路在建设时发现了地下的遗址、墓葬,考古工作者需要在其被破坏前,将文物“抢救”出来。

在很长一段时间里,郑嘉励奔波于全省各地,配合基建进行考古发掘,当中会涉及很多问题。比如,到了陌生的地方,考古队的吃、住怎么解决?当考古工作与基建方工期有冲突时,如何磨合协调?考古发掘需要劳动力,但能开出的工资远不如建筑工地的工资时,怎么去说服务工人员?千头万绪,都得理清。

在这个过程中,郑嘉励攒下了很多故事。一方面,每到一地,除了工作,他会去看看当地的老房子、查阅方志族谱、访墓志碑刻,他觉得这很接近古人一种理想的生活方式——读万卷书、行万里路,“读书就算再囫囵吞枣,这么多年的积累也是可观的。”另一方面,在当地工作,会接触到不同的人,体验到不同的生活方式,听到许许多多的故事,收获很多很多的感动。

“到了现在这个年纪,我才发现考古首先是一种生活方式,给了我很多的滋养,其次才是一份工作。”郑嘉励说,如果只撰写报告或论文,而摒弃了田野中曾经感动过自己的见闻,摒弃了对人生、社会和历史的体悟,岂非“捡了芝麻,丢了西瓜”?

于是,郑嘉励一边工作,一边重拾青少年时期的另一个梦想——当作家。

想慢慢撕掉“考古”标签

此次新出版的《考古四记》,其实是本“老书”。

郑嘉励删除了2018年版《考古四记》中的《寻墓记》《访碑札记》等文,因为这部分内容与《读墓:南宋的墓葬与礼俗》多有重复。剩下的文章,大多经过不同程度的润色、改写,另外还补了十来篇文章。

如此大的改动,不难看出郑嘉励对笔下文字的认真与重视。他还解释了新的“四记”是什么:“考古记,是考古发掘现场的记录;田野记,是我在田野工作中的见闻和思考;历史记,是考古工作者的当行功夫,是我通过墓葬、遗址中出土的文物,去探索背后的历史;人生记,是在我的考古生活当中,感动过我的人和事。”

在自序中,郑嘉励谈到了自己关于写作的感悟:“前段时间修订旧作,发现自己早年的作品,情感充沛,多数文字是情绪驱动的,而不是知识和学术驱动的。而今年过半百,由衷认为这些从真情实感出发的考古记录的可贵,当年如果能够多写一点就好了。”

接下来,郑嘉励还有很多计划,比如目前正在写一本名为《村史》的书。这是一本关于他的家乡——玉环市楚门镇胡新村朝东屋的书。“我要把朝东屋最近100年的历史,包括我自己的原生家庭以及我个人的成长经历,写成一本书。”郑嘉励说,这是一本真正属于他自己的书,他希望能把“考古工作者”的标签慢慢撕下来,“一个真正对文字执着的人,一个有写作理想的人,会希望单纯以文字打动读者,而不需要额外的标签。”


考古那些事儿

“考古,是到田野里生活,跟古人打交道”

“墓葬能够跟人的喜怒哀乐、悲欢离合、存在与虚无连接起来”

“文物是乡愁的象征,保护文物实际上就是守住自己心灵的家园”

……

不到1小时的广播节目,充满了这样感性又适合传播的金句,也只有曾经写出“上班就是上坟”的郑嘉励了。

7日上午,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研究员郑嘉励做客东阳城市广播直播间,与市文物保护所所长吕海萍一起聊聊考古那些事儿。

其实,郑嘉励不“上坟”很久了。2019年开始,他就从地下回到地上,分管地面文物,其间参与了全国石刻文物调查等工作。不过,大家还是对他“上班就是上坟”的段子由来颇感兴趣。

“这句话的背景是这样的,2014年,我在武义明招山调查吕祖谦家族墓地,‘上班就是上坟’是对那个时候我工作状态的一个客观描述。比方说,我今天调查吕祖谦的墓,明天我想搞清楚吕祖谦的曾祖父吕好问的墓在什么地方,大后天又要去搞清楚吕祖谦的父亲吕大伦的墓在哪里。不是上这个坟,就是上那个坟。当时,我在《杭州日报》上开专栏,就用调侃的方式描述了我的工作状态。部分文章被收录进《读库》后,这句话被编辑张立宪单独拎了出来,《读库》的影响力比较大,后来这句话就在网络上传播开。很多人误以为我是个段子手,其实从来都不是。”郑嘉励说。

1995年入行至今,郑嘉励已步入第30个年头。当主持人问起最难忘的工作经历,他列出3个。首先是他直接参与过的雷峰塔地宫发掘,因为雷峰塔的民间传说,以及地宫里发掘出了很多精美的文物,这个考古项目的社会影响力非常大,他在《考古四记》一书中将这段经历详细记录了下来;其次是吕祖谦家族墓地调查;第三个是给他带来较大公众影响力的南宋徐渭礼文书的发现,这是一件因为太“新”而被拍卖行专家判定为假货的国家一级珍贵文物,盗墓贼一直卖不出去,郑嘉励从一张照片中认出这份文书是真迹,盗墓贼随即落网,这个故事与文物本身一样精彩。

2008年,郑嘉励来到东阳,发掘南马镇葛府窑址,其间与很多当地人建立了深厚的感情。“那是北宋中期的一条窑址,出土的青瓷非常好,代表了婺州窑在那个时期的最高技术水平。”郑嘉励说,在南马的工作生活,给他带来了很多的生活滋养,“我到今天都依然记得,南马肉饼很好吃。”

目前,第四次全国文物普查正在进行中,郑嘉励和吕海萍也聊到了文物保护的话题,他分享了两个故事。

一个故事,是为了澄清大家对考古的一个误会。“在老家,有些人会跟我说,郑老师,我们这边有一个墓,你挖出来看看。他以为发现了古墓,我们就要主动去发掘。其实不是的,只有古墓面临要保护的问题时,我们才会去抢救性发掘。”也就是说,考古工作以保护文物为目的,通常不主动发掘。

另一个故事,是为了说明文物保护与大家息息相关。“文物保护光靠政府部门里的几个人,那肯定是不行的,我们想要把社会的力量唤醒,让大家意识到文物保护跟我们的情感息息相关。举个例子,东阳有座南寺塔,长期生活在这里的人可能不会觉得这个塔有什么特殊,但我看到一篇很感人的文章,写了一个人1949年坐船离开家乡丽水,顺着瓯江到温州,然后就出海了。家乡在他的印象中,就是渐行渐远的一座古塔(文峰塔)。40年后,他从海外回来,家乡的变化非常大,沿途万物皆非。从温州一路坐车到丽水,他的心情非常不好,认为自己念兹在兹的一趟回乡之旅,看到的全是陌生的场景。但是,当车开到文峰塔下时,他就意识到自己回家了,这就是家乡给他的记忆。所以你别看塔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文物,实际上它是一个乡愁象征。把这座塔保护下来,实际上就是守住自己心灵的家园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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编辑:杨慧萍
二审:陈云
终审:史莹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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