鲁迅先生的《阿Q正传》里有个小D，但此小D非彼小D，今天说的小D，不知其真姓大名，只知是河南人氏，是个“横漂”，独自一人租住在我店后面的公寓，漂在横店已经六七年了。

“横漂”，特指来自天南地北，对演艺事业有着无限憧憬，在横店参加影视剧拍摄的外地人士。

每天天刚蒙蒙亮，小店便开门营业了。店外雾气缥缈、店里仙气飘飘是我常见的，若是一个刚来横店的人进店，可能会怀疑自己是穿越了时空，店里怎么进进出出尽是宽衣大袖、长发飘飘的仙童仙女？

原来，他们都是凌晨三四点来国贸大厦集中化妆，再赶去拍摄现场的群演。

也常有身背双肩包、手提可收缩帆布凳的群演，或提着早点边走边吃匆匆赶去现场的，或刚刚拍完大夜戏带着一身疲惫，脸上妆都还未卸，急忙忙进来买水的。

小D也常在这时来凑热闹。虽然他也背着双肩包、提着帆布凳，不过他是个例外，不管要不要买东西，总会进来跟我打个招呼再走，如果是拍戏回来，就会靠着柜台和我聊上几句。

小D长得挺壮实，挺胸凸肚，大眼大脸，皮肤有点黑，听他自己说今年39岁了。一天，在剧组演“盔甲”（古装剧中身穿盔甲的士兵），脸上还留有一片黑一片“红烟火”妆的小D，拍戏回来跟我说：“昨天下午临时接到通知去的，现在才回来，累死了！”

“今天赚了多少？拍大夜戏补贴总要多一点，今天有红包吗？”我问。

小D掏出一个红包，抽出里面的10块钱，拍在柜台上，呵呵一笑，说道：“喏，这是‘躺尸费’红包10元，刚好可以买两瓶饮料。”

群演们有个不成文的规矩，“躺尸红包”必须当天花出去，否则不吉利。

“唉！像我们这种普通的后排群演，能赚多少！”小D掰着手指头算道，“一天120元，群头抽成后，到手也就108元。超出10个小时才算加班，加班费10元每小时，再加上过夜费补贴10元，今天算多了，七七八八加一起有168元。”

“你们也就坐着等的时间长，轮到的时候穿个盔甲站在那儿又不用动，这点钱赚得也还是轻松的。”我收起钱，给他拿了饮料。

小D仰头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了整罐饮料，抬起手，抹了抹嘴，抱怨道：“大哥，你看着轻松，横店夏天的气温都在30℃以上，密不透风的大盔甲有几十斤重，一般古装都要穿个三四层，一天下来，身上一股汗臭味，捂得浑身都是痱子。”

小D告诉我，“横漂”分好几个档，有群演、前景、小特约、中特约和大特约。

群演就是屏幕中一闪而过的角色，不管演什么，大多都是没有露脸的背景板。前景群演，要求男的身高1米78以上，女的1米63以上，还要通过面试，工资也比普通群演高，小D只有1米73，长得又普通，就只能站后排。特约演员则需要带一点表情，说几句台词，在剧中说一些“报……报告将军，不好了，敌人已攻入城中”这种，一天有300元到500元收入。台词多一点的中特约，一天能有500元到800元，少数大特约能达到800元到1000元，可以叫作小演员了，就是说已经摸到这个行业的门槛了。

当了特约，就是没戏，也不能再回去做群演，否则，就没人找他拍戏了，这是龙套中的江湖。对普通群演来说，能当上大特约，或许已经是他们能够到的天花板了。

形象好、有特色的特约能一次接好几个剧组，而普通群演，人数多、机会少、竞争大，有时可能一连几个星期都接不到活。小D就常常没戏拍，三天打鱼，两天晒网，没戏时常来店里寻我聊天。“混了这么多年，还是个路人甲，连个小特约都没混上。”小D叹了口气。

有时，他会要我帮他拍视频，说是拿去自荐。我说我拍不好，他非拉着我帮他拍。或许是没有其他人帮他吧，反正我没见过他有朋友，都是独来独往。

我只能尴尬地拿着手机对着他拍。他倒是不尴尬，在我店门口自导自演、边跳边说，来上一段。至于有没有被选中，就不知道了，他依然是干上三五天，又歇上个把星期。

每次我母亲或丈母娘来店里，小D就跟在她们屁股后叨叨地说个不停，还拉着她们，要表演给她们看，或捏着嗓子，学某个名人说话；或打开手机，放着音乐，来一段妖娆的广场舞，表演得很卖力。然后问她们，学得像不像，演得好不好。他真的是好不容易找到观众，来展示他的“天赋”。

头两天，两位老人还觉得新奇，很配合地看他表演。过了三四天，我母亲说，这个人怎么这么啰唆，每天颠来倒去就那几句话；耳背的丈母娘则说，他叽叽呱呱地跟我说什么，我一句也没听明白，怎么演得那么妖，像个女人。

小D明明是个壮汉，走起路来却屁股一扭一扭的，还爱翘个兰花指，说话也有点嗲，我疑心他是故意学的。

小D还特别喜欢穿紫色的衣服，夏天是紫色的T恤衫紫色的大短裤；春秋是紫色的外套加紫色衬衣，当然，运动鞋也是紫色的；冬天，因为片场的演员都有一件长至脚踝的羽绒服，于是，小D也做了一件长至脚踝的紫色羽绒服，还是带点反光亮色的那种。

刚入冬，还不是很冷，小D就里面穿件紫色的开司米，外面套着那件紫色亮丽的羽绒服，双手插兜，扣子敞开，昂首挺胸地从店门口走过，羽绒衣的下摆随着脚步一掀一掀。

我便笑着对他说：“哟！大明星来了！”

小D笑嘻嘻地回答：“你看我是不是很有大明星的气质？”然后停下来，学着电视上的人物，做了几个夸张的动作，急切地问我：“你看我学得像不像？我的表情是不是很到位？”

“你马上就要成为王宝强第二了。”我随口应付着他，他却一副很受用的样子。

谈到未来，小D总是梦想有一天能像王宝强一样从草根变成明星。

“大哥，如果有一天我也像王宝强一样当上了主角，你就可以得意地跟身边人吹了，当年和小D是多聊得来。”

“万一哪天被导演相中了，我就成为下一个王宝强了！”这在旁人看来是痴人说梦，却是十万“横漂”心中最甜美的梦想。“王宝强”是无数草根“横漂”坚持走下去的动力。就像天天来我店里买彩票的彩民，总是相信“不买没机会，买了才有机会，万一中了呢”。

这两年，小D空闲时还花钱去练游泳、学骑马、考驾照，想提升自己，考个特约。他说在剧组干群演不稳定，这么多年也没赚到钱，三十好几了还没娶媳妇。要是能做个特约，工资也就可以翻倍了。

“谁会嫁给一个连自己都养活不了的人呢？”小D望着门外淅淅沥沥下个不停的梅雨苦笑着说。

“上次你不说有个女群演来找你吗？”

“那是……那是那个女孩有次没钱吃饭了，我买了面给她吃。然后……然后前些天说没地方住了，让我给她借住几天。”

小D红着脸，结结巴巴地争辩着。“同是天涯沦落人，能帮一把就帮一把。”

那天，小D跟我说，他又退群了，恨恨地说：“昨天我坐在演员公会门口台阶上等戏，有一个人过来拍我后脑勺，你说轻轻拍一拍也正常，他竟然下死手拍，还说跟我闹着玩，哪有这样玩的，我跟他打起来，边上人居然都帮他说话，说我开玩笑还当真，责怪我大惊小怪，真气人！”

我想他肯定又没打赢，又受欺负了，前段时间他刚换了群。

那次，小D他们同组的几个群演，坐在我店门口等剧组的车。那几个人发现他包里有治疗尿频尿急的药，就把他的药抢去，一边你扔我，我扔你，一边嘲笑他，说一些不堪入耳的话。

小D气得冲上前去，和其中一名群演打了起来。

边上几个人，明着过来劝架，暗地里却推搡压制着小D，小D一下被那人反手勒住了脖子，一时间脸涨得通红。

刚好车来了，群主在车上喊：“赶紧上车！赶紧上车！”那人放了小D，大家一哄而上挤进小客车，留下小D在那儿弯着腰，揉着脖子不停地咳。

群主又喊：“小D，还不赶紧上车，再不上来，我们走了。”小D只得悻悻地朝着车子快步奔去。

后来小D对我说，那些人素质太差了，他才不跟他们一般见识，已经退群了。

小D一次次退群，退了群又无事可干。于是，每次退群后，就从我这里换12元零钱，一团紫色一扭一扭地飘过红绿灯，到对面公交站，坐车去东阳城里散心。

今年正月，小D刚来横店没几天，又匆忙赶回家，过了两个月才回来，说母亲生病去世了。家里父亲生病卧床已多年，全靠母亲和姐姐照顾，现母亲去世，父亲无人照料，他只得离开横店回老家了。

临走的那天，小D把几样带着嫌麻烦又舍不得扔的东西拿过来，问我要不要。我拿了两瓶饮料，给他带着路上喝，对他说：“有梦想是好事，但不能太过理想主义，不能把生活梦想化。回去好好找份工作赚钱，娶个媳妇，成个家吧！”

小D仰头望着国贸大厦的顶楼（据说明星住在顶楼的总统套房里），幽幽地说：“或许，等我没牵挂了，还会来横店。”

今天一大早，穿着黄色美团衣服的小E，进来买鸡蛋，说是刚下夜班。摘下黄色的头盔，因为雨天，几缕长长的头发蜷曲着，紧紧贴在额头。这头发，应该是当群演时留的，很多群演喜欢留长发，在头顶或脑后扎个小蝴蝶。

小E也租在我店后面，以前也在剧组当群演，后来边当群演边送外卖。

我问他：“现在剧组还去吗？”

小E嘿嘿一笑，提高了声音说道：“不去了，剧组太熬人了，不稳定没前途，而且作息又没有规律，得随叫随到。”

小E叹了口气。“嗨！看得到的梦想才是梦想，看不到的梦想就是妄想了。那些明星梦对我们普通群演来说就是痴心妄想，还不如送外卖来得实在，干个几年，存点钱回老家盖房子娶媳妇去。”

我突然想起了小D，不知他在家有没有找到对象，他还会来横店追梦吗？

编辑：严格格
二审：陈云
终审：单昌瑜